玉润公益基金会与腾讯公益频道合作,在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的大力支持下,拉开今年知青项目的帷幕。
今年项目主题为——芳华已逝,知青老人想回趟家。由基金会牵头,在安养中心医护人员的陪同和监护下,帮助滞留在北大荒的老年知青精神病患,有生之年再回趟家。
写在前面
2013年,在默沙东公司的支持下,玉润基金会的两位创办人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合作,支持佳木斯知青安养中心开展了一系列活动。由于基金会创办人专业背景为医学人类学方向,十分重视通过人类学专业田野调查的方法,摸清受益人群的靶向需求,希望能够把有限的资源,与受益人的需求衔接得更好。
在这个项目开始之初,基金会邀请到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所富晓星副教授,带领社会学系两位硕士研究生,与基金会一名工作人员,扎根到佳木斯知青安养中心,开展了为期近一个月的参与观察。亲身感受医生护士工作的紧张,参与知青精神病患的日常生活。
在中国人民大学专家团队的基线调查报告里,我们发现有两个层次的需求,是我们这类小型基金会可以做到的,于是我们量力而行,根据这两个靶向性需求开展具体工作。
其一,与北京大柳树医院合作。
在张帆主任的全力组织下,安养中心所有知青科医护人员来到北京参观交流,在北京安定医院,回龙观医院,北京海淀区精防院等机构的技术支持下,知青科医护人员在临床技术、康复活动建设、病人和医院管理、自我心理减负等方面都有很大收获。
其二,八成以上知青老人,想回家看看。
原本在2013年医护人员培训结束后,就计划启动这个项目,但是因为种种客观原因,项目只能搁浅。我们跟知青科的医护人员和老人们,因为项目关系相熟,也慢慢萌发了感情。我们心里始终记得,老人们的愿望。生命的质量,不只用时间持续的长短来衡量。
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境况,努力创造快乐的感受和回忆,总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。2017年,我们终于等到机会,帮助知青老人们实现回家的愿望。
家,对于知青老人来说,有三个维度。
一是出生地,二是当年下乡所在连队,三是佳木斯知青安养中心。我们的项目活动,也是围绕着在这三个地方,带知青老人去感受家乡的气息,寻找青春的记忆,体会现在的美好,满足他们心中的小愿望。
2018年2月,玉润公益基金会在腾讯乐捐平台上发起了“知青老人想回家”项目,热心的网友们给予了积极支持,在一周左右时间通过众筹,筹集到所需资金。
第一个回家的案例是文魁叔。
文魁是哈尔滨下乡青年,他到佳木斯下乡的时候,是高中生,算是下乡青年里受教育程度高的。1968年下乡,今年72岁。当年因为把上大学的指标给了女友,女友返城后跟他分手,一气之下,患上精神分裂症。文魁曾经回过哈尔滨的家,跟家人不合,据说把家里的玻璃打碎了,家里人拒绝他回哈尔滨住。
于是,文魁成了连队里的老大难。病情稳定时,可以帮着干干农活,做做家务。一旦病发,会提着镰刀,追在别人后面跑,有时会把人追得不得不爬上树。但是实际上,文魁没有伤过人,也许这是他心中不满时候的一种发泄渠道,但也确会让周边邻居人心惶惶,不知道哪一天那刀子会否真的砍下去。
文魁可以自己独立居住,但是他在生活上没法自己打理自己,也不会做饭给自己吃,经常饥一顿饱一顿,连队里也没有人愿意冒着风险照顾这样的文魁。
最后由连队党支部决定,从党员中挑一位,来照顾文魁的日常生活,尤其是给他吃顿饱饭。就这样,当时的妇女主任康大姐认领了文魁,尽管当时家里人强烈反对,但是康大姐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。
这一照顾,就是三十多年,文魁叔也由一个年轻帅气有才华,但偶尔失去心智的小伙子,变成了一个中年大叔。2010年,康大姐唯一的儿子因为车祸去世,她和老伴儿心力交瘁,加上她自己年岁也大了,还要照顾儿子留下的孙儿,只有帮文魁找其他的照护办法。
就这样,康大姐找到了知青安养中心,她去现场考察了医院的环境,跟医生护士聊了很多,认定这里的人,待人不错,文魁在这里不会吃苦,于是康大姐作为监护人,把文魁送到了安养中心。
文魁心里惦记的家,正是他当年下乡的连队所在的勤得利农场。哈尔滨对他来说,虽然还有亲人,但是没有心之所系。在他心里,康大姐一家是他的亲人。他一定要叫康大姐为大姐,但实际上他比康大姐大一岁。康大姐说,文魁自己有一个亲姐姐,他一定要喊自己为大姐,也许是对姐姐情感的一种寄托。
不同的人,在不同场景,问文魁今年多大年龄,文魁的答案始终如一,47岁。我们问了文魁自己,也问了周边其他人,终是没有找到原因,文魁47岁那年,是否发生了什么,让他对自己年龄的记忆,永远停留在那一年。也许这将是文魁身上一直解不开的谜。
我们根据文魁的心愿,4月25日,基金会负责人,以及在安养中心医护人员的陪护下,文魁踏上了归家之路。
从佳木斯安养中心出发,到达勤得利农场,车程大概四个小时。文魁坐在第一排,带着一个鸭舌帽,非常安静地,一直望着窗外。这是他自2010年住到安养中心以来,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车,走这么远的路。对他来说,外面的黑土地,既熟悉又陌生,他一直侧头向外望着望着。路上我们几次提醒他,休息一会,在车上眯一小会儿,可文魁就这样一直向外望着,中间没有任何停歇。
到了勤得利农场,康大姐一家人以及当地民政局曲局长,已经等在那里,迎接回家的文魁。到农场时,正赶上午饭时间,席间曲局长介绍了一下勤得利农场的基本情况,原来的24连队已经拆迁,很多其他连队拆迁,原来连队(相当于一个小村庄)的房子直接推倒。
但是24连队的房子,还在那里荒着,既没有推倒,也没有人去拾掇。我们定了接下来的安排,带文魁看看康大姐的新家,再带他回24连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属于他自己的小房子。
吃饭席间,文魁很少吭声,安安静静的吃着饭。由于年岁已大,而且常年服用精神类药物,文魁没剩下几颗牙,吃东西都要靠牙床。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家里味道的向往。文魁最喜欢吃鱼,那些年在连队里,康大姐的老伴儿经常去水库里和江里捞鱼,文魁也会跟着一起。他喜欢吃各种鱼,刺多的,刺少的,都能靠他的牙床子应付。安养中心的食堂,在做吃食的时候,要考虑到大多数病人的安全,所以都以软,少刺少骨头为主。
回到连队,对文魁了解至深的康大姐知道文魁喜欢吃鱼,点了好几道鱼,有炸的黑龙江里的小鱼,有清蒸鱼,有煎的鱼块。虽然文魁吃的很安静,但是能感觉得到他此时吃到不同味道的美食,给他带来的快乐。
我们一边吃,一边聊着,文魁静静的吃了三个花卷,两个馒头,一小碗米饭,还有很多鱼和其他菜。这时文魁感到口渴,我们感紧阻止他,不能再吃更多。想起了《活着》中那一幕,王医生吃了七个馒头之后喝水噎住的场景,就让文魁喝了一小口水,润润喉咙,等消化些了再喝水。
下午,去到康大姐在连队拆迁后新搬的家,文魁对这个新家是陌生的,在他印象里,这不是他的家。康大姐家人带着他参观了一下新家之后,他就安静的坐下,吃着康大姐女儿们准备的水果,文魁最爱吃小西红柿,吃下了不少,但是再爱吃的东西,文魁都吃得很文雅。在康大姐老伴的鼓舞下,文魁唱了一段京剧,智取威虎山。
文魁长着长寿眉,没有了牙,嘴唇向里窝着,一字不差的背唱着京剧,虽然有人一直拿着相机手机录着文魁唱歌的场景,但是他唱的时候不看别人,这是他唱给自己的歌,深入内心的,不为表演而唱的歌。文魁不但京剧唱的好,也写得一手好字。
康大姐老伴拿出了二十多年前文魁写的一封信,信的内容已经不那么完整,但是能够看到文魁字里的风骨,和他当时给自己取的名字“蒋晓石”。听着文魁的京剧,看着文魁的文字,依稀能够想到那年少时,文魁的风采。
从康大姐新家出来后,我们带文魁回24连。路上文魁有些激动,他指着车窗外说,再往前一点,就是24连了。这里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,虽然变化很大,但是他依旧记得回家的路。经过一个很大的水库,我们来到了文魁心中最为惦记的家,他的小房子。从车上下来,文魁没有表现得很激动,却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。他几步快走到他的小房子前面,呆呆地抬头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小房子。
这个小房子,跟康大姐家老房子隔着一条小马路,在那个车少、交通不发达的时代,文魁在这里生活得像一个孩子,不怕他跑丢。文魁停留在自己的小房子前面,手里拿着一个枯了的杨树枝,那是他小房子前面的杨树上掉下来的,他用手轻轻地摩挲着杨树枝,嘴里小声嘀咕着,回不来了,我的房盖怎么都没了。他的声音很平静,一遍一遍的念叨着……
回到24连的文魁,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,在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,他可以撒着欢儿,无拘无束。在医院里,餐馆里,康大姐家里,文魁想要去厕所,就会问卫生间在哪里。回到24连,我们陪着文魁看完他的小房子,跟旁边几个认识文魁的熟人打过招呼,要上车返回宾馆时,文魁站在小路旁,解开裤子就地小便。人在不同的环境里,自然的去适应这个环境的一套规则。回到连队,文魁的回忆,是否又回到了那个天大地大无拘无束的时候了呢。
晚上回到康大姐家附近,去参观一下连队里现在老年人的夜生活。东北广场舞的音乐响起来,文魁不喜欢跟着跳舞,带着他的鸭舌帽,深吸一口烟,很认真,很享受。
晚上在当地连队宾馆睡了一宿,第二天一早康大姐一家人和曲局长陪着吃完早饭,康大姐的女儿给文魁买了一些他喜欢吃的水果和糕点,给他带回医院。这也许是文魁有生之年最后一次“回家”,回去的路上四个多小时车程,文魁依旧没有合过眼,一直望着窗外。据夜班的护士说,文魁回去后情绪比较稳定,当天晚上睡了个好觉。
希望文魁也做了好梦。